在我的书桌上,朱生豪的遗像静静地平放着。
他身着长袍,留着分头,年轻潇洒,目光中透露出坚毅的神情。
如果可以穿过时光隧道,让我回到20世纪30年代,面对年轻的他,我会自愧不如。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仍在为自己的一己之事劳禄奔走,而朱生豪20多岁的时候,便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一项艰巨的国家使命——呕心沥血、用生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朱生豪在刚迈入青年行列不久,他的生命便不期然地进入最后的10年岁月。
1912年,朱生豪生于浙江嘉兴。幼时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年龄稍长,同时学习国文、英文,成绩俱佳;17岁入之江大学后,中英文水平得到长足的发展,为日后的翻译事业打下坚实的基础;1933年之江大学毕业,先在《之江校刊》英文部任主任编辑,接着赴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参与编撰《英汉四用辞典》。
1935年,朱生豪一度沉浸在悲伤寂寞的情绪中。编辑室内一片萧条,而整个社会处处充满了黑暗,让这位清高而又才情横溢的年轻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他想辞职,但心中很是迷茫,自己该干什么呢?本来,他是有非凡的抱负的,他曾写诗:"看纵怀四海,放志寥空!"可是现在,他的志向得不到施展。本来,他是有积极的人生态度的,他虽然沉默寡言,一年都说不了几句话,但在给爱人的宋清如的信中,曾写下无数快乐的言语、美好的追求,然而现在,他却无法快乐起来了,他告诉宋清如:"总之是一种无可名之的寂寞,一种无事可做,即有事而不想做,一切都懒,然而又不能懒到忘却一切,心里什么都不想,而总在想着些不知道什么的什么。……因为我知道我是无用的。是所谓彷徨吧?无聊是它的名字。""如果到三十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真非自杀不可。"
这个时候,机会来了。上海突然掀起一股翻译推介外国文艺的热潮,世界书局张罗着翻译世界文豪莎士比亚的作品。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十分欣赏朱生豪,在他的提议下,朱生豪准备独自承担为世界书局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任务,并与书局签订合同。当时,他只有23岁。他之所以翻译莎剧,一方面是由于他太喜欢莎剧这一颗世界文学史上的明珠,并把这一翻译事业当作他摆脱迷茫的一剂良药;另一方面他把译莎看成是为中华民族争气的大事。当时,日本人便讥笑中国文化落后到连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译本。
思想进步的朱生豪要给中华民族争一口气,也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这样写道:"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
从此,朱生豪开始他最辉煌也是最艰难的事业。他曾把翻译莎剧看作是最喜欢的事:"真的,只有埋头于工作,才多少忘却了生活的无味,而恢复了一点自尊心。"当他将《威尼斯商人》的第二次修改稿誊清,寄给宋清如抄写修正时,说:"无论我怎么不好,你总不要再骂我了。因为我已把一改再改的《威尼斯商人》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
然而,在这项工作中更多的是艰难。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巴不得把全部东西一气弄完,好透一口气。因为在完成之前,不得不维持猪狗般的生活,甚至不能死"。他每天匆匆赶路,简直像赛跑一样,为翻译莎剧忘记了一切。"即使我有爱人在上海,人家那样并肩漫步的幸福,我也享受不到。"
尽管如此,朱生豪在翻译时丝毫不敢大意。中国有多少中英文俱佳的文学家、翻译家,均因为难度太大而放弃了莎作的翻译。更遑论要翻译好莎士比亚全部的作品,该是多大的一项工程!
莎氏原著中有许多看似容易实则为难的地方,朱生豪更需要细致琢磨,反复推敲。翻译决不比创作容易,而翻译莎剧更需要呕尽心血,毫不苟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太笨了,"就是在初中二年级门门功课均不及格的时候,也要比现在聪明些。"为此他感到异常痛苦,"希望魔鬼进入我的心"。有时候,他又变得特别聪明,工作速度"像飞机那样快"。
朱生豪对莎剧的迷恋已达到着魔的地步。宋清如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八一三的炮火,日敌在半夜里进攻,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稿纸、一身单短衫出来……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全部财物都给丢了,气得直骂,他却满不在乎,只管抱着莎士比亚,过他的日子。"
战乱给朱生豪的翻译工作带来巨大的障碍。其中,在1937年的"八一三"战事中以及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朱生豪所译作品两度几乎全部丢毁。朱生豪并不因此灰心,1942年开始,他又一次竭尽心力地翻译莎作。
命运在跟这位中国人的好儿子作对。由于兵荒马乱,朱生豪虽一度在《中美日报》编辑部工作,但不久就失业了。他携妻子回到嘉兴老家,在东米棚下定居下来。这时,他表现出一个优秀知识分子的气节,宁愿贫穷至死也不为伪政权效力,"到敌伪手里去要饭吃,我宁愿到妈妈那儿去(指宁愿去死)"。
艰苦的工作再加上贫穷的生活,朱生豪的身体非常虚弱,经常得病。他于1944年春季给弟弟朱文振写下最后一封信,信中说起当时的心境:"这两天好容易把《享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暂停工作,稍事休息……这一年来,尤其是去年九月以后到现在,身体大非昔比……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的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登山。幸喜莎剧现已大部分译好,仅剩最后六本史剧。……不管几时可以出书,总之已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终日伏案,常有腹泻,不知还能支持到何时!"
用执著的信念和坚强的毅力,朱生豪与病魔抗争,继续翻译作品。他的夫人宋清如则承担起全部的家务,全力支持着丈夫的事业。
同年4月,朱生豪编完《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三卷,写完《译者自序》、《第一辑提要》、《第二辑提要》、《第三辑提要》,并打算在年底翻译完全集。
《译者自序》凝练了朱生豪对莎士比亚戏剧及其翻译的总体认识,并叙述了自己翻译莎剧之经过及所本之原则,诚为其生命精华之所集,不可不读。故全文录下,以求读者对朱君之为人为文均有较深认识:
于世界文学史中,足以笼罩一世,凌越千古,卓然为词坛之宗匠,诗人之冠冕者,其唯希腊之荷马,意大利之但丁,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乎。此四子者,各于其不同之时代及环境中,发为不朽之歌声。然荷马史诗中之英雄,既与吾人之现实生活相去过远,但丁之天堂地狱,复与近代思想诸多抵牾;歌德去吾人较近,彼实为近代精神之卓越的代表。然以超脱时空限制一点而论,则莎士比亚之成就,实远在三子之上。盖莎翁笔下之人物,虽多为古代之贵族阶级,然彼所发掘者,实为古今中外贵贱贫富人人所同具之人性。故虽经三百余年以后,不仅其书为全世界文学之士所耽读,其剧本且在各国舞台与银幕上历久搬演而弗衰,盖由其作品中具有永久性与普遍性,故能深入人心如此耳。
中国读者闻莎翁大名已久,文坛知名之士,亦尝将其作品,译出多种,然历观坊间各译本,失之于粗疏草率者尚少,失之于拘泥生硬者实繁有徒。拘泥字句之结果,不仅原作神味,荡焉无存,甚且艰深晦涩,有若天书,令人不能卒读,此则译者之过,莎翁不能任其咎者也。
余笃嗜莎剧,尝首尾研诵全集至十余篇,于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廿四年春,得前辈詹文浒先生之鼓励,始着手为翻译全集之尝试。越年战事发生,历年来辛苦搜集之各种莎集版本,及诸家注释考证批评之书,不下一二百册,悉数毁于炮火,仓卒中惟携出牛津版全集一册,及译稿数本而已,厥后转辗流徙,为生活而奔波,更无暇晷,以续未竟之志。及三十一年春,目睹世变日亟,闭户家居,摈绝外务,始得专心一志,致力译事。虽贫穷疾病,交相煎迫,而埋头伏案,握管不辍。凡前后历十年而全稿完成(案译者撰此文时,原拟在半年后可以译竟。讵意体力不支,厥功未竟,而因病重辍笔),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余译此书之总之,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凡遇原文中与中国语法不合之处,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每译一段竟,必先自拟为读者,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审辨语调之是否顺口,音节之是否调和,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然才力所限,未能尽符思想,乡居僻陋,既无参考之书籍,又鲜质疑之师友。谬误之处,自知不免。所望海内学人,惠予纠正,幸甚幸甚!
原文全集在编次方面,不甚恰当,兹特依据各剧性质,分为"喜剧"、"悲剧"、"杂剧"、"史剧"四辑,每辑各自成一系统。读者循是以求,不难获见莎翁作品之全貌。昔卡莱尔尝云,"吾人宁失百印度,不愿失一莎士比亚。"夫莎士比亚为世界的诗人,固非一国所独占;倘因此集之出版,使此大诗人之作品,得以普及中国读者之间,则译者之劳力,庶几不为虚掷矣。知我罪我,惟在读者。
在各《提要》中,朱生豪则展示了他对莎剧具体而深刻的见解。他认为:"在早期杰作《仲夏夜之梦》里,莎氏运用他丰富的诗人的灵感,展开了一个抒情的梦想的境界,在这世界中游戏追逐的神仙和人类,除了为恋爱而苦闷之外,都是不识人世辛酸为何物的;那顽皮刁钻的仙童迫克,也就是永久的青春的象征。《威尼斯商人》、《无事烦恼》、《皆大欢喜》、《第十二夜》,都是莎氏第二期的作品。……从热情的仲夏夜的幽梦,到感伤怀旧的负曝献谈,这不但显示了莎氏整个创作生活过程,也恰恰反映了人生的全面。"他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看作莎士比亚早期的抒情悲剧,也是继《所罗门雅歌》以后一首最美丽悱恻的恋歌。但他又称:"命运的偶然造成这一对恋人的悲剧的结局,然而剧终的启示,爱情不但战胜死亡,并且使两族的世仇消弭于无形,从这一个意义上看来,它无宁是一本讴歌爱情至上的喜剧。"朱生豪非常推崇《哈姆莱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四大悲剧,认为:"在这些作品中间,作者直抉人性的幽微,探照出人生多面的形象,开拓了一个自希腊悲剧以来所未有的境界。……"而对于莎士比亚作品中比较次要的作品,朱生豪也予客观的评论,认为:"即使在这些次要的作品之中,我们也可以随处发现灿烂的珠玉;同时为了认识莎氏整个的面目起见,这些作品更不容我们的忽视。"
写完《自序》与《提要》,朱生豪继续翻译最后的作品。6月初,朱生豪译到《享利五世》第二幕时,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他不得不暂时搁笔。由于经济困难,他不愿意花钱看病。宋清如看丈夫全身抽搐,高烧不退,无法支持,便不顾丈夫的反对请来名医诊疗,这才知道丈夫竟患上严重的结核病,性命难保。
朱生豪知道有生之年将无法译成莎氏全集,悲痛地说:"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同时嘱咐妻子转告二弟,希望文振能续完他未及完成的五部半史剧。12月25日,朱生豪在病痛中用英语高声背诵莎剧。第二天中午,宋清如正在哄孩子睡觉,朱生豪忽然喊她,叫道:"小青青,我去了。"宋清如赶紧跑到丈夫的身边,眼看着丈夫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到两分钟,朱生豪含怨离世。正如他在《译者自序》中所说:"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于此矣。"朱生豪去了,年仅32岁,然而他的名字将与他的精神一起,流芳千古。
台湾大学教授虞尔昌说:"1947年秋,我国首次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译作三辑传到海外,欧美文坛为之震惊,许多莎士比亚的研究者简直不敢相信中国人会写出这样高质量的译文。"黄竹坪回忆:"译本出版后,我在之江校友会工作,有国外校友来信说其所译莎剧全集,美国文坛为之震惊,认为中华人不会有这样高质量的译本。"
曹禺在《有朋自远方来》一文中指出:"像朱生豪,更是把翻译莎士比亚作为终身事业。"李赋宁先生在《浅谈文学翻译》一文中提道,"通过再现莎士比亚无韵诗体的口语节奏,朱生豪先生使自己的序言获得流畅、自然的效果"。"另一方面,朱先生的通畅、自然的序言又能紧扣原文,把原文的意思准确、充分地表达出来"。罗新璋在《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一文中也指出:"朱生豪译笔流畅,文词华瞻,善于保持原作的神韵,传达莎剧的气派,译著问世以来,一直拥有大量的读者。"卞之琳则说:"他译笔流畅,为在我国普及莎士比亚戏剧做出了最大的贡献。"
现在,中国大陆最流行的《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版)是在朱生豪译本的基础上,组织专家校核补充和补译而成。经过莎学专家方平、吴兴华、章益、方重、杨周翰、张谷若、梁宗岱、黄雨石等人的补充和加工,《莎士比亚全集》更加优秀。(张建安《文化名人的最后时光》)